《胶东烽火》 第七章 过堂 在线阅读
第二天一大早于守理就带着一帮子披麻戴孝的族人赶到镇里要人，说要用这个土匪活祭大哥。刘长卿不在，镇公所的人谁也不知道昨晚那个土匪关在哪里，出来接待于守理的是刘祖禅和县里派下来的那个副镇长何守田。
何守田对于守理解释说：“于二哥，你也知道，咱们镇匪患的受害者不止守至大哥一家，县里也非常重视这个案子，前些日子县府还派了两个警察下来协助咱们镇里呢。刘镇长得知拿住一个土匪，今天一大早就把那个土匪解往县里审问去了，咱们要查清他们的底细，争取将他们一网打尽，永绝后患。等弄清查明之后，那些土匪最后还是要解到咱们这里公审，到那时才是我们杀他报仇的时候。刘镇长知道您今天一定会过来，临走时他对我说了，让我代表他先向守至大哥的家属表示哀悼和慰问，他会向县里要求对守至大哥进行表彰，然后在全镇范围内发动乡邻为受害者家属募捐，具体的要等刘镇长回来再说。”
这个答复显然不会被于守理接受，不过刘镇长不在，他知道这个名义上的副镇长其实也就是一个摆设，狗屁都说了不算。他只好放下话说，不要钱，只要土匪给大哥抵命。他先回去给大哥发丧，若是镇上处置不公他会带着族人到县里请愿去。
刘祖兴押着倒霉蛋回到镇公所后，急忙把他爹从被窝里叫了出来。
当刘长卿听说土匪杀死了于守至，不由得大吃一惊。这十几天的太平日子过去了，他满心以为土匪摄于他严密的布防已经逃之夭夭了，他在白天甚至还想着等凑够半个月就宣布匪患解除要停止巡逻了呢。让他做梦也没有想到的是这些土匪不仅还在，竟然又搞出一条人命来，而且这条人命还是他极为看重的于守至。
从剪辫子开始，为了树立于守至这个典型刘长卿也是挖空了心思，先是报请县里来刘家庄开表彰会，后来又在本镇安排了让于守志在辖区各村挂花巡游，再后来豆腐老于一下子变成远近闻名的片长老于。这个老于也对得起他的提携，为了干好片长老于把豆腐摊子交给了儿子，自己兢兢业业的当着他的这个十八品的片长。自从闹匪患以来，老于就没回家睡过一个囫囵觉，昨天还是他到下面各片巡视时听兰家庄的村长说了老于的情况他才强逼着老于回家休息的，没想到自己的一片好心竟然害死了于守至，这么好的一个人稀里糊涂的就被土匪给杀了。
刘长卿穿好衣服赶到镇公所，刘祖兴已经把犯人带到了镇公所的大堂上，那个副镇长和两个警察也被刘祖兴根据他的指示请了过来。说是大堂其实也就是一间比较大的屋子，平日里也就用来开会或者调解一些各村的宗族纠纷时用一下。
刘长卿进去之后在他的太师椅上坐下，以往他还是很喜欢坐在这个椅子上的感觉，在镇长办公室他找的只是镇长的感觉，坐在这个椅子上却让他有一种包龙图打坐在开封府的感觉。根据民国法令，镇一级政府是不设法庭的，有什么民事纠纷镇里可以出面调解，调解不了的就让他们直接去县里公审公判。
今天这个事情紧急，这帮土匪在自己辖区制造了两起命案，刘长卿认为作为地方官他有权利对犯人进行必要的审讯。之所以把那个副镇长也叫过来，一来是人家毕竟是上级委派的，你可以不给他实权但不能不给他面子。二一个，戏文里审案子都要有一个和师爷差不多的人在一旁做笔录，半夜里拉别人也不合适，祖兴的笔头子也不行，总不能自己审自己记吧。
大堂里，几支过年用的那种大蜡烛把大堂照的亮如白昼，祖兴带四个人分站两边，刘长卿咳嗽了一句清了清嗓子，喊道：“带人犯。”
外面有团丁把已经五花大绑的倒霉蛋俩人合力给提了进来，使劲的掼在地上。刘长卿一看土匪这个桀骜不驯的样不由得心头火起，也顾不得按照戏文的程序走了。他指着土匪怒骂道：“你们这些该死的东西，竟敢三番五次的跑到本镇来杀人越货，真是狗胆包天，你叫什么，快把你们的头领是谁落脚何处说明白，免得皮肉吃苦。”
倒霉蛋被刘长卿搞的这个阵势给逗乐了，虽然被两个人强按着他还是不由得笑出了声。他说：“老爷，你别这么问好不好？咱这不是唱戏。”
刘长卿一听这该死的土匪到了这个时候还敢嘲笑他，大喊一声：“来呀，先赏他十个嘴巴子再问。”
刘祖兴答应一声，上前轮开膀子‘啪啪’就打足了十个嘴巴。
倒霉蛋挨了打不敢逞口舌英雄了，他吐掉一口嘴里的血沫子说：“老子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本姓单单字一个彪，因为长得黑，弟兄们都叫我单黑子，哥七个崂山结义，因为排行老七道上也有人叫我黒七。我大哥姓倪单字一个匡，我们现在居无定所，之所以下来化缘就是为了筹措资金回去盖房子娶媳妇生小土匪。我现在告诉你了又怎么样？你还想拿住我大哥？要不是今天老子他妈倒霉诸事不利你连老子的影子都摸不清，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当，今天这人是我砍的，要杀要剐随你。”
刘长卿没想到这个自称单彪的土匪落网了还敢如此嚣张硬气，一时间不知道怎么问下去了。何副镇长赶紧把话续上问道：“大胆贼匪，人都被我们拿住了还敢如此嚣张跋扈。一群目无法纪的乌合之众竟然在我境内连伤二命，真是天理难容。哼，就你们也敢妄称大丈夫，大丈夫会做那些出杀人越货欺男霸女的勾当？”
单彪说：“老爷，各行有各行的规矩，我们做的就是这种刀头舔血的买卖，遇有死伤各安天命。就像我今天落在你手里一样，我根本就没想要在你手里乞生。一命抵一命，天经地义，我黒七绝不怨你。你也不用问下去了，直接砍了就行。早死早投胎，二十年后保不齐咱还是一条好汉。”
刘长卿回过神来了。“我呸！一群下流胚子还敢叫好汉？什么好汉？梁山上有打家劫舍的好汉，有杀富济贫的好汉，有奸人妻女的好汉吗？你们是好汉，上一次泉庄那闺女投井自尽你这么说？还他妈真会往脸上贴金呢你。”
黒七嘿嘿一声冷笑道：“天下之大，人心难齐。一个人作奸犯科不能说我兄弟七人都是荒Y好色之辈。那个女的死的可惜，我四哥调戏猥亵了她不假，但没有真正的毁了她的清白。第二天我大哥听说那女的死了，不仅亲手断掉我四哥一条臂膀并将他逐出我们兄弟的队伍，还冒险单人独骑趁夜色跑到泉庄向那姑娘的亡灵乞罪。你看古书上有哪一个好汉敢这样做？难道这不是好汉之举？”
何副镇长说：“不要狡辩那些空口无凭的东西来给自己添彩，你们犯我乡民连夺两命总是事实吧？”
黒七说：“我没有狡辩，杀人害命我认了啊。我四哥一条臂膀加上被驱逐，赔罪泉庄那女孩，我的命赔给昨晚这个叫于守至的人。自从我落在你们手里我没说过一次讨饶的话吧？既然不为求生我干嘛这个时候还要撒那个谎来骗你们？不信你们自己去泉庄村西头公墓那棵最大的野槐树下面挖挖看，看有没有一条胳膊埋在那里。”
黑七不管他们信不信自己只管接着说道：“当初我大哥拉山头时就对我们说好，我们虽然为匪只打家劫舍不准欺男霸女，想快活的可以去青楼喝花酒，绝不许淫人妻女，否则轻则驱逐重则立毙。得知那个女的自尽，虽然我四哥并没有得逞，但后果的确是因他而起，所以我大哥断他一臂把他驱逐出去。我大哥觉得愧对那位姑娘，半夜自己带着那条断臂要去泉庄当面向家属赔罪，是我发现大哥的举动后不放心才悄悄跟了上去。尽管有大哥的交代，但我不能眼看着大哥孤身犯险。等我们到了泉庄看到村子里到处都是人，我大哥若进去必然会被打死，是我拦住大哥，苦劝了半天他才同意跟我回去，第二天我们找到姑娘的坟头，把那条断臂埋在了那颗树下。”
刘长卿见黒七前面说的这么坚决后面却又像是说故事似的，一时难辨真假了，他对祖兴说：“祖兴，你马上安排俩人去看看，他要是敢撒谎逗着咱们玩我就先剁他一只胳膊埋在那里。”
祖兴答应一声出去了。
刘长卿又对黒七说：“看你说的显得你们还很仗义似的，真仗义就该自食其力就不该当杀人越货的土匪。即使真有那条胳膊也不能减轻你们的罪恶，一条鲜活的生命没有了，人家爹娘把闺女拉扯那么大容易吗？你们只用一条胳膊来赔未免也太轻描淡写了吧？”
黒七说：“依大老爷高见该怎么样？难道要我们全部给她殉葬才合适吗？她的死一半归罪于我四哥，另一半却应该归罪于你们的唾沫星子，难道要大家都陪她一起去死？我们做的我们扛着，你们做的呢？谁来抗？你来抗吗？嘿嘿，大老爷，不是我自夸海口，有时候你们这些正人君子们做的事情不一定就比我们这些土匪要强到哪里去，比如你们刘家，几十年前又对别人做了什么？哈哈哈哈。。。。。”
刘长卿又被问住了，他不想和黒七纠缠这个道德问题，他只是奇怪黑七怎么又把话题对向了他刘家？当着这么多人他也不好问，只得转换话题问道：“听口音你们都不是本地人，你说你们在崂山一带立杆子，你的口音连崂山的都不是，我也没听说崂山那边有一支土匪队伍。再一个说，就算你们是刚在崂山立杆子，干嘛跑这么远找上我的地面？还连续做下三起大案？据我所知，除本镇之外别处并无匪患出现，甚至两个邻县我也问了，他们也都平安无事。”
黒七哈哈大笑道：“你这个大老爷问的太拗口，你干脆就问我们为什么就偏偏来折腾你刘家庄不就完了吗？这个我也可以告诉你，我们就是冲你刘大老爷来的，第一次来就是去的你家，因为发现有团丁巡逻不好得手我们才去了泉庄。至于为什么大老远来这，是因为贵祖上和我大哥的祖上有一笔债务没算清楚，正好我大哥开山立柜需要钱，我老大面子薄也不好意思和别人要，所以就想把这笔旧账来连本带利来讨回来。我刚才不是还说有时候你们这些自诩的君子不如我们这些小人吗？难道贵祖上没有把他们欠的债告诉你们吗？你这是想赖账吗？”
这句话在刘长卿听来不亚于一个炸弹，黒七说的这个债其含义不仅仅是钱的事，说白了人家就是来寻仇的。所以黒七刚话音未落，他腾地一下从太师椅上站起来死死盯着黒七道：“你说什么？我祖上欠他的债？他不是我们本地人,我们与他素昧平生的哪来什么旧债？该不会是你们老大记错了人家搞误会了吧？”
黒七一看刘长卿这架势又忍不住笑了：“老爷，和你家有债的是我大哥不是我，你这么死死的盯着我干嘛？你们俩家的事你不知道我更不知道。我只听大哥说是他祖上曾经在这当过差，后来他祖上走的时候贵先祖欠人家的债没有结清。”
“哦，我明白了。祖兴，给他松绑，好生相待。等天一亮就把他解往县里，让上面去处理吧。哦，别忘了找人帮他把伤口处理一下。”刘长卿吩咐一声又对何副镇长和两个县里的警察说：“明天老于家的人肯定会来要个说法，辛苦何老弟告诉他们，现在是民国了，一切都得按新律法办事，咱一个小镇没有对人犯的生杀大权。天一亮我和两位上差押送人犯去县里，你老弟先出面应付一下，其他的等我回来再说吧。天都这个时候了，估计大家回去也睡不着了，我让下面弄点酒菜咱们喝点歇歇。”
刘祖兴不知道这帮土匪和自己祖上有什么恩怨，刘长卿知道，但也不是很详细。他只听爷爷说起过，早年一个姓倪的武举人来刘家庄担任过乡总，仗着有点功夫一到这就想给老刘家立规矩。他爷爷也不是个善茬子，自然不会吃这一套，反而想给他来个下马威。双方僵持了几个月，刘家不知道从哪聘了一个武师回来，和倪举人私下约定，刘家输了，以后规规矩矩服管，倪举人输了他乖乖的挂冠走人。看样子结局是老刘家赢了，因为比武之后倪举人连夜走了。
刘长卿知道的就这些，至于有没有比武以外的东西他爷爷没说，只是告诫他这个未来的族长，若以后遇到倪家后人上门寻衅闹事不到万不得已不要把事情做绝。听爷爷的画外音也就是刘家也有对不起倪家的事情，只是爷爷不肯说，他作为晚辈也不敢问，他私底下问过父亲，父亲也说不上来，那些一直都是爷爷辈的老哥几个商量着做的，连他已成年的父亲都没资格参与。
于守理天天派人到镇上问刘长卿回来没有，结果刘长卿是从押送那天起就一直躲着没有回来，于守理不信，第三天发送完大哥以后就带着族人天天去围堵镇公所。
连续闹了几天，搞的留守的何副镇长真的顶不住了，家属的要求在乡民们眼里并不过分，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况且那个被抓的土匪也算有人家于家一半的功劳，所以对于家的人他是软不得硬不得，实在没办法了，何守田只好派人把躲在县里的刘长卿请回来。
刘长卿也知道老是这样躲着不见也不是最后的办法，他只能催促县里早日拿出一个结果来他好回来跟老于家有个交代。县里说经费紧张不给补偿，这个他没有强求，这个钱镇里出他自己出都可以。
在警察局，黒七还是一副毫不在乎的样子，问过来问过去都是在刘家庄说的那些车轱辘话，团丁们在泉庄也确实挖到了那个胳膊，说明这些土匪还真不是穷凶极恶的人。凭私心而论刘长卿也不愿意把黒七毙了，毕竟爷爷曾经有话留下来，他怕毙了黒七会招致倪家更猛烈的报复。在他的打点催促下，县里终于以过失致人死亡罪和抢劫罪判处黒七十二年的有期徒刑，宣判结束后黒七很快就被送走服刑去了。
拿着对黒七判决的布告刘长卿回到了刘家庄，又让人多抄了几份在各个村里张贴。于守理开始还是不依不饶的闹，刘长卿也是极力安抚，又是送抚慰金又是开表彰会的。于家不要这些，非得要土匪偿命，到最后刘长卿也急了，他拉下脸来对于守理说：“守至走了，你以为我心里好受？我就不想杀了那个杂种给于老大报仇？但国有国法，该怎么办也不是我一个镇长可以说了算的吧？现在时局这么乱，你要让我怎么着才满意？是我领着你去大牢里把人抢出来呢还是你把我也砍死给于老大偿命？我理解大家的心情，也请老少爷们体谅一下我的苦衷。我就实话告诉你，这一百个大洋都是我自己出的，县里一分钱不给。给于老大掏这个钱我不冤，因为我把他当自己的兄弟。二兄弟，算老哥求你了，看在于老大的份上你就别闹了。”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于守理也没脾气了，该争的他都争了，再争下去就怕不仅连这一百个大洋也没影了还要得罪镇长，几个堂兄弟也这么劝着他让他见好就收。
刘长卿又主动给于守理加了两个条件，一是让他接任于老大的那个片长职位，二是安排于守至的小儿子保国到他家的私塾来读书，可以住在刘家，一切吃穿用度都由刘家负担。
这下于家的面子里子都有了，于守理这才怀揣着得意偃旗息鼓不闹了。
刘长卿一开始疏忽了于守理的内心诉求，还以为他是真的要替哥哥报仇出气，后来他从于守理的话里琢磨出味来了，感情是于守理的最终目标是垂涎那个片长的位子。反正谁当也是当，搞明白于守理这个诉求后刘长卿很痛快的满足了他。
关于自己祖上和倪家的恩怨刘长卿从黑七那里知道了个大概，原来就在约定比武那天，刘家的老三也就是刘长卿的三爷爷照着他们密谋好的计划绑架了倪匡的奶奶和才几岁大的父亲，趁着酒兴也为报复，刘老三侮辱了倪匡的奶奶。当时比武场上的人并不知道这些事，结果是倪举人赢了，就在他得意的要刘家人遵照约定以后规规矩矩服管时，突然看到老婆孩子在刘家人手里。刘老三直言，想服管没门，你倪家再有能耐也杀不净刘家族人，但刘家仅出一人就可以灭掉倪家满门。倪家太太也当场跪下苦苦哀求丈夫不要和刘家为难，她只想离开这里。没办法，倪举人虽然打赢了比武却也实在斗不过这些地头蛇，只好当场答应离开。刘家当时也补偿了他做完这几年乡总下来的所有损失，倪举人连夜带着妻儿老小离开。回到老家他才知道妻子受辱，他想杀回去报仇却被妻子劝住，上有老母在堂下有嗷嗷待哺的孩子，倪举人只得忍气吞声的活下来。倪举人的妻子在抑郁中上吊自杀了，倪举人刚埋葬了妻子还没有缓过劲来，他的老母亲也过世了，那时的倪匡的父亲还小，他又不能撇下这个孩子不管，等他把一身武艺传授给儿子才发现的身子骨不行了，临死前他把这个仇恨告诉了儿子，让儿子一定要去刘家庄讨回这个公道，但是他也再三叮嘱儿子，有仇报仇绝不许淫人妻女，她们是无辜的。倪家祖辈习武，生怕有后人以武欺人早有遗训在先，警告后人不准以任何借口报复在女子身上。
刘长卿多少有些信了，看来这就是爷爷们闭口不提这件事的主要原因了，这也就解开了为什么爷爷和二爷爷好，和三爷爷几乎连话都不说的谜团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