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子与样板》 第1章 在线阅读
那声耳光，像一记沉闷的休止符，落在陈曦三十岁生日的尾声。
它熟悉得令人疲惫。起因是父亲陈建国问起上周的相亲，陈曦只是放下汤碗，轻声说了一句：「王姨介绍的那位银行经理，感觉双方都不太合适。」
「不合适？」
陈建国的手掌重重拍在木质餐桌上，碗碟惊恐地跳了一下。他枯瘦的身体里仿佛安装了一个老旧的、却动力强劲的愤怒引擎。蜡黄的脸上，因激动而泛起病态的红晕。
「你以为你还能挑多久？啊？」他盯着陈曦，浑浊的眼球里布满血丝，那目光不像父亲看女儿，更像一个监工在审视出了差错的产品。「人家有房有车，工作体面，哪一点配不上你？你一个国企的合同工，还真当自己是金枝玉叶了？」
陈曦垂下眼睫。碗里的米饭粒粒分明，此刻却像无数细小的沙砾，硌在她的视线里。她熟练地将自己抽离，灵魂仿佛飘到天花板上，冷漠地看着下方这具名为「女儿」的躯壳，如何熟练地启动沉默防御程序。辩解是引火烧身，反抗是滔天巨浪。沉默，是代价最小的应对。
「老陈，好好说话，别动不动就拍桌子瞪眼的。」母亲王秀芬端着一盘炒青菜从厨房出来，腰间的旧围裙上油渍斑驳。她的声音是一种被生活反复打磨过的、带着刻意柔软的疲惫。她将盘子放在桌子正中，目光掠过陈曦，最终停在丈夫身上，用一种惯常的、调停式的语气说：「曦曦也是想找个能说到一块去的，这没错。」
这话却像一滴水溅入了滚油。
「说到一块去？跟钱跟房子能不能说到一块去？！」陈建国猛地站起身，身体因发力而微微摇晃，他伸出的食指，如同一柄锈蚀的匕首，隔着空气刺向陈曦的眉心，「我看她就是心比天高！我们那时候，见一面，一辈子就定下了，不也这么过来了？怎么到了她这里，就千难万难！」
愤怒迅速发酵，变成了某种更具体的东西。他手臂抡起，带着一阵短促的风声，落在了陈曦的左脸上。
「啪！」
声音不算响亮，更像一截干枯的树枝被猛地折断。疼痛是延迟的，先到来的是那熟悉的、火辣辣的麻，以及随之涌起的、几乎要将她淹没的羞耻。三十岁了，依旧逃不过这如同教训幼童般的惩戒。
「你打孩子干什么呀！」王秀芬惊呼一声，扑了过来，用自己微胖的身体隔在父女之间。她转过身，紧紧抱住陈曦，眼泪瞬间决堤，温热地落在陈曦的头发和脖颈上。「曦曦，疼不疼？你爸他……他不是故意的，他就是这个臭脾气……他是怕啊，怕你以后一个人无依无靠的，像他妈妈当年……」
「像他妈妈当年」。
这六个字，像一把钥匙，突然打开了陈曦脑海中某个尘封的盒子。她想起小时候，奶奶偶尔来家里，那个沉默寡言、腰身永远佝偻着的老妇人。父亲曾用混杂着恨意与痛苦的语气说过，奶奶在爷爷死后，带着他如何被亲戚们像皮球一样踢来踢去，如何靠着舅舅那点施舍般的接济，在白眼和冷语中熬日子。
「为我们好。」
这句她听了三十年的话，此刻像被剥去了糖衣，露出了里面苦涩坚硬的核。父亲所谓的「为她好」，底下埋藏的是他自己童年「不好」的恐惧。他逼她抓住一个「有房有车」的男人，是怕她重复他母亲那无依无靠、任人欺凌的命运。
陈建国喘着粗气坐回去，破风箱似的咳嗽起来，仿佛刚才那一下耗尽了他积攒的全部能量。他瞪着女儿，眼神里愤怒未消，却又掺杂了一丝施暴后的虚怯，这让他看起来更像一个外强中干的纸老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