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在何方》 第五章 在线阅读
又是一个夕照。这对乾市来说，是一种稀罕的天气，更多的时候，这个硕大的城市，顶着一片灰蒙蒙的天。虽然知道太阳已经出来了，但就是看不见。大愿寺虽然香火旺盛，但到了这个时候，基本没什么人了。
秦烈川走进大愿寺里，请了一柱香，虔诚地点燃，跪在蒲团上，拜了又拜，行的是最大的礼。嘴里喃喃有词，无非是感谢菩萨保佑，最后毕恭毕敬地递上，插在了灰土里。
刚一走出大殿，就听得背后一声：“这不是川子嘛，喝，也来烧香啊！”秦烈川熟悉这个声音，那来自一个贼眉鼠眼的家伙，拥有瘦削的下巴，没一刻得闲的眼珠子，还有高高的颧骨。他叫许桥，留着一头油腻的长发，从左边撩到右边，企图掩盖头顶已经谢了的事实。
他转过身去，橘红色的夕阳发出的柔和光芒，照在许桥的两颊，透出一道深刻的阴影。秦烈川抹了一下油头，还有小辫子，嬉皮笑脸地问道：“是啊！你的画最近卖得怎么样？是不是卖太好了，于心不忍，才来拜拜菩萨？”
“那当然！我是谁啊？”许桥就哈哈大笑起来，又问秦烈川：“怎么样？最近手痒么，还想不想做？”
“嘿！”秦烈川的食指，立马在唇间竖起，四顾无人才接着说道：“可以啊你，这事都敢当着菩萨的面说？”
“哈哈，川子你都不知帮衬了我多少生意，你也有怕的时候？再说了，我这是劫富济贫的事。那些阔佬个个肥的流油，屁颠屁颠儿地买幅画回家，没准就丢家哪儿了。我把他们的钱，从家里搬出来，也是一件大好事了！”
“那……我要称您一声绿林好汉咯？”
“少贫了，我要是这土匪头子，我第一个把你掳回去当压寨夫人！天天用皮鞭抽你，让你天天给我画画画！”
两人边聊着边走出寺院，秦烈川抖出一支烟，递给许桥。
“嘿，兄弟，还做么？”许桥喷出一口烟雾，认真地问道。
“做！为什么不做？”
“那就成了，过两天我把照片发给你，唉就那谁，刚死了的那个知名画家，满世界都是悼念他的文章呢。我给你找几幅，你就照着他画。”
“噢，他死了？这几天我没上网，不知道。”秦烈川说。
“没关系，反正你就弄他几幅出来，哥保准给你卖个好价钱。”
“好说好说，到时哥把订单发给我！”于是两人就分道扬镳了。许桥很快遁入城市的灯光里，平凡得如一盏路灯的光芒。秦烈川深深叹了口气，毕竟造假画这事儿，他年轻的时候做得熟练。许桥的独到眼光，总能够看准未来，谁的画作要升值，谁的卖不了钱。可当秦烈川洗手不干，决定要走自己的路时，却发现自己的每一张画，满是别人的影子。每一笔下去，不是带着别人的灵魂，就是带着他者的笔触。就连光影的构造，都是别人的骨架子。
“要卖掉灵魂就卖吧！”秦烈川想，反正他已经说服过自己，灵魂嘛，很多人即使没有也可以活得很开心，可没钱不行。就像躺在病房里的屈大哥，虽然开通了绿色通道，但还不知道这一趟下来，得付多少医药费呢。病这一场，半辈子的操劳都投进去了，多亏啊，是不？
与此同时屈海强躺在病房里，也有同样的问题在脑筋里，转啊转啊的。特别是当集体病房熄灯后，在夜阑人静时分，清楚地听见从别的病房传来痛苦的呻吟声。空气里萦绕着一股酸臭的气味，他遥远的听到有一个老头子的声音，在疯狂的叫骂着，你们不是一直嫌我花钱多一直盼着我死吗？我死了给大家腾个地，让你们的腰包舒服点。这时候又有人劝他，生个儿子图啥？你死了他倒开心了。你还是活着吧，反正这钱也带不下去，你干脆就多花他一点。日后他想起你来，心还会痛一下。
叫骂声，渐渐消隐。但此时脑袋里盘桓的就是三个字，钱钱钱！他并不知道在昏迷期间，住进加护病房是多少钱一天，他也不知道这几天用了什么药，总之吊瓶来了就打，叫他去做检查就去做检查，叫他吃药就吃药。还有莫名其妙出现在床边的护工——“我又没请你来，你倒好，自己来了！”屈海强在那人给他倒屎倒尿时，看见对方眼里露的那种厌恶的表情时，也毫不掩饰自己嫌弃的情绪。
因为秦烈川走了以后，屈海强隔着帘子，听见邻床的家属在小声议论着护工的价钱。“什么！这个人一天要这么多？！”屈海强一把掀开床帘，难以置信的数字让他直挺挺地坐了起来，眼瞪大如牛，盯着被吓坏的家属。下午秦烈川来看他的时候，他还扭捏着，起不来身子。
“妈妈的，他干一周，我也干一周。他就在房间里混混，我们没日没夜地开车，结果我俩挣差不多？”
“他还不止做你一个人呢——”那家属还添油加醋道，“都不知道兼了几份职。”
“谁让他有关系啊……
“你看他那脸，就像别人欠了他二五八万似的……”他们就聊开了，但对屈海强来说，于事无补。就算能把人家祖宗十八代都数一遍，他也没办法少付一块钱。所以屈海强躺在床上，反反复复反反复复地想，最终决定了，要出院，越快越好！
突然他觉得有需要了。但是两腿之间一点反应都没有。脑袋中已经在天马行空，可是他却感觉自己是两手空空。他努力着，让那些形象更具体一些，幅度更大一些。可是没有用，不管他多么努力，一坨软肉始终死水一潭。
那两个字如魔咒一般，飞快掠过他的脑海，让他瞪大了眼睛，只能大口大口喘气。作为一个40多岁的中年男人，当然知道这对他意味着什么。可是又转念一想，他才4字开头的人啊，这事情竟然！……就这么发生在自己身上了？他不肯接受，又尝试着努力了一下。
那话儿仿佛已经随着灯光的熄灭，而早早睡去了。反倒是它的主人彻底睡不着了。他在床上熬着，像被菜鸟厨师来回快速翻面的煎鱼，每翻个面，身上就被剥去一层皮。还嫌油加得还不够多，这火也未免开得太大了吧！
他突然想给秦烈川打电话，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刻他只能想到这个人，觉得也只有这个人，能带他离开这个地方。但是拿手机看看时间，才凌晨三点多，屈海强拉上被子，蒙着头，喉头一酸就在被子里抹起了眼泪。
“我这下彻底是个废物了……”想着想着，伴着眼泪，他迷迷糊糊地睡过去。天亮之后，醒来第一件事就是给秦烈川打电话。
“喂……屈大哥，什么事啊……”秦烈川揉揉惺忪的双眼道。平时这个点儿，他还没有起床的。
“我不想住医院里了，想出院。”
秦烈川突然就来了精神，忙制止道：“屈大哥，别开玩笑！你可是中风啊，没有医生的批准，哪能说出院就出院的？”
就连秦烈川也这样，无时不刻地提醒，自己患了什么病。不过这俩字远没有那俩字让他感到难过。
“可是恩人啊，我真的是一刻也呆不下去了。在这里我吃不下，睡不着，你都不知道，晚上这里的人鬼叫起来有多可怕。还有……还有那个不知哪冒出来的护理工，天天对我吆五喝六的，还天天拉着脸给我看……要是我今天能出院，我下午都不想呆这里！”
秦烈川也晓得那住医院的可怕，但是一方面又考虑到屈大哥的病情。说真的，他也没想过屈大哥竟然会打电话来，和他央求这种事情。
“你快别叫我恩人了，听起来怪怪的！这样吧，我帮你去问一下医生，看看医生怎么说。”秦烈川脸都红了，但电话那头的屈大哥看不见。“那你出院了要住哪里？”
“回家！这里真不是人呆的！”
秦烈川感觉自己也真是奇怪，明明是大好的懒觉时光，他却爬了起来，认真梳洗一番之后，还把胡子刮了。找了件稍微体面的衣服穿上，看着镜子中的自己，也是人模狗样的。他跑到了医院，是来谈判的。这次他径直来到医生的办公室，说，屈海强想出院。
医生惊讶地看着他，上下打量了一番之后问，你谁啊？
“我是他表弟。我哥说不想住院了。”
“他可是脑梗阻……”
“我知道，我知道。”
“不行！至少住院观察10天，今天才第几天，就想出院？他要出了什么事情你负责吗？他要有个三长两短你又送急诊……你们啊，真不懂得珍惜！你知道这张床位有多难？后面还排着十来号呢！要再送回来，保不住就睡走廊了。……”
眼前医生的话语，让秦烈川明白了什么是毋庸置疑。他找不出更多的理由，只得应下来，说：“好吧。那我劝他再住几天。”秦烈川摸着自己原来有胡须的地方，那里被刮得干干净净。这个感觉其实也挺不错的，秦烈川想着，就走进屈海强的病房。
“我先去了医生那儿。”秦烈川说，“但是他没同意。”
“没同意？！我有手有脚的，去哪里还需要他同意？不行，我不住了，我要回家！”
“屈大哥你这是怎么了？医生不让你出院，是有理由的。后面还排着十来号人，他难道不想赶快把你送走，接新的病人来啊？他不让你出院，是因为你的病情还没有稳定！”
“没稳定就没稳定吧，我就想出院了。憋屈，难受，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屈海强又开始别扭起来，秦烈川就当他是大病初愈，心情不好，耐心细致地哄起他来，劝他不要烦恼太多，劝他好好养病。秦烈川不是个爱讲道理的人，但这副刮了胡子，收拾整齐的尊容，反倒看起来像个劝人向善的斯文败类。尽管皮肤依旧黝黑，但已不似初见屈海强时，被烈日晒到发亮的黑色。
“你懂个卵！”就在秦烈川耐心细致地规劝时，屈海强冒出来一句粗口，吓了秦烈川一跳，紧接着这个大个子就赏了自己一个耳刮子：“恩公对不起啊，我对你说脏话了。”
“嗨，别叫我恩公啦，你也救了我不是……是不是还有别的原因？”
“唉，你也懂，我就是一个开卡车的，没什么文化，也就挣点那辛苦钱。这一场病下来，还不知道要花多少钱。我还想给儿子攒点学费的！我真是不争气，真是太没用了……我特么怎就这么没用，平时小病没有，一上来就是个中风！这下我……”
秦烈川扶着屈海强，手掌在他后背摩挲着，安慰着。他想不到，在旁人眼中是开车的铮铮硬汉，有着宽阔肩膀，强壮身材的司机，竟然也会有这样，伤心到无法自己，难过落泪的时刻。这个大汉远没有看起来坚强，只因为他是一个卡车司机，得了一个谁也惹不起的大病。一时间秦烈川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抬起手搂住了屈海强的肩膀，又轻轻拍打了几下。
屈海强很快就推开了那只手，他看着秦烈川说：“不好意思，实在是太不好意思了！”
“有什么不好意思啊，屈大哥你自己都说过，谁都有出门下雨没带伞的时候。”秦烈川说，“嫂子怎么没来，出了这么大事，好歹她也该来看你一眼吧？”
“她早都是别人的女人了，我是生是死关她什么事？！”
“儿子呢，儿子不来嘛？”
“他明年这时候就高考了，考过了再和他说吧。”
秦烈川看着这个男人，明明这时候，是最需要家人的关心与支持的时候，可是他像是坐牢一般，被囚禁在这里。秦烈川的心中，突然又升起了一种叫做怜悯的东西。这东西是柔软的，一个劲儿地，在他心上最柔软的地方，拼命地揉；这东西又是酸性的，泡着他的心，一路酸上来，算到牙齿都要倒了。他伸出双手，给了屈海强一个拥抱，但很快，又像他推开自己的手那般，大个子迅速地挣脱了。
“小秦老弟，真是不好意思，又得麻烦你了！”
“你尽管管吩咐。”
“想起来前天要给儿子打钱了。才迟那么两天，那婆娘短信就催。我说在开车，回去给你转。今天……恐怕不能再拖了。这是账户，还有数额”屈海强给秦烈川看了手机，“还有密码……卡放在抽屉里。”
“密码都给我了，屈大哥你认真的？就这么信任我？”秦烈川半开玩笑地，边起身边翻抽屉，“不怕我拿着你的卡跑咯？”
“我命都是你给的……卡上也没几个钱。”
秦烈川又嗔怪地看着屈海强：“说了不要再提这件事了。”
“但这是事实。”
“我想起来就后怕！”
“对不起……是我的错……”屈海强又低下头。秦烈川看着这个大汉，多少风霜雨雪都没让他屈服，多难吃的饭菜、多糟糕的睡眠也没让他的乐观减少一分。秦烈川想起，他坐副驾上时，屈大哥不是这样的。那个笑起来很爽朗，充满了乐观的男人，现在变成了一张口就是对不起的怂货。是血管堵上了，让他的性格大变吗？还是眼前的压力，让他逃避到用“对不起”编织的保护笼里？秦烈川不知道，这已经不是他印象中的屈大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