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完结 进了乾市，就回到了文明社会，秦烈川的手机又有了用武之地。他手机叫了辆车，并不打算用那些钱。他想完完整整地，把它们交还给屈大哥。尽管他的户头里真不剩什么钱了。他回到住处，看着镜中的自己。这几天被晒得黝黑发亮，而那件红色的背心，早已层层叠叠地，印了不知多少道发白的汗渍。头发油腻得打结，他放下小辫子，让水淋透全身。
水是冷的，他想让自己清醒一点。直到他冷得发抖，才回过神来，一下跳回床上。一丝霉味从薄毯子上透出来，但也没能击败来袭的困意。秦烈川裹着毯子睡着了。他做了个梦，梦见有人敲门。他去开门，就被屈大哥一把搂在怀里，喃喃地对他说：“我没事，我没事，我这不是挺好的嘛！”
“让我看看你……是真的吗？”
然后秦烈川一下子坐起来。一束阳光斜斜地，从窗外射进狭小的租屋内。就为了这道阳光，他的租金比暗无天日的租屋，多了好几百元。但从梦中惊醒的秦烈川，分不清这是朝阳还是夕阳。他看着这道暖融融的黄光，还有投射到墙上，自己那弱小、佝偻的身影，就哭了。
梦都是相反的！他记得奶奶走的时候，做的类似的梦。
秦烈川在泪光中，找到了手机。打开消息时的那几乎一瞬间，仿佛有一天那么长。然而消息栏那里空空如也，那没有任何小红点提示的界面，让他甚至自我怀疑道：“是不是没了网络，还是我欠费了？”
他不放心，揉了揉眼睛确定没有收到任何消息之后，拨通了安全员大哥的电话：“是我，秦烈川。你们在哪家医院，屈大哥怎么样了？”
“工人医院。他还没醒，你要过来？”
“嗯，我一会儿去。”
“过来了也进不去，在重症急救室里。”
“没关系。”
“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你……不过你还是有空去医院，和主治医师细谈吧。找胡主任。我现在在忙。”
秦烈川还没挂电话，就跳下了床，原来这一次梦是真的么？他一把扔掉手机，嗅了嗅柜子里的衣服，挑了一件没那么臭的，穿上。又随手将长发扎了起来，看看两侧额头，头发已经到了要剪的地步。但他没管，直奔工人医院去了，眼前有更要紧的事情。
隔着玻璃，他看见了屈海强，还是那个胖壮的身影，脖子鼻子手臂，上面都插着管子。他静静地躺着，看不出是睡着了，还是昏迷了。有节奏的“嘀嘀”声，不时穿过安静的空间，看不出哪里有好消息的样子。但他还是小心翼翼地，守护着这句话，就像守护风中擦燃的一根火柴。
“胡主任，我想和你聊聊。”秦烈川在医生办公室里，安静地坐着。他看着对面那面容慈善的医生，心里面期待着一个说法。
“如果他当时一个人，后果不堪设想。还是要非常感谢你的！”胡主任夸了秦烈川，又讲了一下屈海强的情况。
可能是因为过度疲劳，脑血管筋挛之后大脑缺血，造成了一小部分的脑梗阻。万幸的是有秦烈川在，屈海强才得以将车停稳在路边，又第一时间拨打了急救电话，加上救护车路上没耽搁，市郊医院的预处理得当，屈海强的命是保住了。但是一部分的运动功能受损，讲话也不利索了。他们医院经过专家会诊，不需做开颅手术，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而微创手术已经做了，现在屈海强还在术后的昏迷期。
“不好讲，快的话明天，最慢明晚上也醒过来了。不够至少半年内别想开车了！出院以后需要好好休息，在家静养。”胡主任还是慢慢地说，然后站起来拍拍秦烈川的肩膀：“我一直相信这个世界，还是好人多。我还要去处理一下病人。”
“好的好的，您先忙！”秦烈川简直要在医院里跳起来，屈海强完全不像安全员说的那样。他甚至还想好了，和屈海强说的第一句话，要以什么样的表情，什么样的腔调。他快步走着，脸上掩饰不住的笑意，还有心中无尽的狂喜。
第二天秦烈川又来了，还是昨天的时间，还是穿着昨天的衣服。但是隔着玻璃望去，发现那儿躺着一个陌生身影，瘦小，仿佛生命无时不刻，在从他的身上逃离。
秦烈川急了，抓住一个走来的护士，摇着她的肩膀，焦急地问：“昨天还躺在那里的大个子，去哪了？他叫屈海强……你别吓我啊！”声音很大，路人纷纷回头，盯着他看。
其实屈海强在秦烈川回去当晚就醒了。第二天的中午的时候，就被转到了普通病房。护士被这个纹了身，又面目狰狞的小个子吓得不轻。她弱弱地指了一下那个拐角。冲过去之后再上三楼，就是普通病房。秦烈川火急火燎地推开病房门，看见屈海强胖壮的身影，仰面躺在床上。身上的管子已经卸去差不多七七八八，动作仿佛一下凝固在空中，立马变得轻揉起来。
他试探性地，小声地喊了一声：“屈大哥。”床上那的人头一扭，睁开了眼睛看着秦烈川。紧接着他的呼吸急促起来，两只胳膊往身下垫，着急要直起身子坐起来。
你躺下，秦烈川说，忙跑过床边，一把擎住了壮司机。屈海强摆摆手，我躺了好久好久，你来了，正好也让我坐一会儿。秦烈川就扶他坐好，在腰上垫了个枕头，让他舒服些。
“我的车……”屈海强张嘴的第一句话竟然是询问自己的车在哪。秦烈川回答道：“你放心好了，车子已经开回公司里了。”
屈海强这才放心，他看着，突然脸一红，说：“要不是你，我这条命估计就没啦！你真是我的救命恩人！”
“屈大哥别说晦气话，好好养病，别想太多。”秦烈川又四顾病房，除了白色和仪器，就没有别的东西了。他问，嫂子怎么没来？
屈海强又笑了，这次是尴尬的笑容：“没有嫂子啦，早离了。你呢？老婆孩子怎么样？”
秦烈川搓搓手指头，说，没，我还没结婚。
屈海强若有所思地顿了一下，不知是沉默，还是脑子不太好使了。然后看着秦烈川。躺了这么几天，也没人他刮胡子，腮帮子一直连到脖颈，都是一片油油的铁青色，都是冒出来的胡渣。他说：“年轻人还是早点结的好。你看我，今年43，儿子都准备要高考了。等他上了大学，能出来养活自己了，我的日子也就好过了。”
哦，是的嘛，秦烈川回道，但他不想和屈海强讨论这个问题，接着说，你也太辛苦了，干这么多身体累垮了，最后还不是嫂子一个人受累。
“她哪是一个人！带着儿子，在坤都，跟那个男人混得不晓得多开心！”屈海强突然激动，床板被拍得砰砰响，这也是秦烈川第一次，看见眼前这一贯温和的胖壮男人，出现如此激动的情绪。
或许屈大哥真的很爱嫂子吧，秦烈川想，于是坐下来，拉起屈海强的手，说：“你别激动，一激动怕是脑子里的血管又堵上了。”
“行行行……我不激动，我还要好好挣钱，让他知道谁才是他亲爹！”
“屈大哥，谁是亲爹，这事能变嘛，甭生气了哈！”秦烈川像哄小孩子般，哄着屈海强，又想起拿着人家几百块钱，接着说：“屈大哥啊，出事的时候比较级急，拿了你的钱。现在还给你啦！”
“嗨！还什么还，这条命都是欠你的，几百块又算什么，就是谢谢你了！”
“不行，一码还一码。真要谢我，等你出院了专门请我吃饭！这样就想打发我，难道你的命就值这几百块？”
“你是文化人，我说不过你……只是……只是……”屈海强的情绪，实在是令秦烈川难以捉摸，就哽咽起来。“你不要对我这么好，我没有什么能回报你……你对我这么好做什么呢？我就是个开货车的，开货车的能拿什么报答，我这个废物哪里值得你们对我……对我这么好啊！”
又是流眼泪，又是将脸颊埋在手中，肩膀抽动。秦烈川不知道此时要说什么安慰，护士就进来了。
“哎！你别让病人那么激动，你快出去，快出去！”
“你……凭什么对我恩人这么说话！你出去，恩人留下！”
秦烈川手足无措地，被护士搡着肩膀，推着往外走，临走了还回头说：“屈大哥，明天我再来看你！你休息哈……”
“恩人！屈某无以为报，下次给您磕几个响头啦！”
“脑梗阻的病人情绪容易激动，你就别刺激他啦！”小护士在病房门口，责备秦烈川道，还说，大脑受伤以后会非常情绪化，喜怒无常那是家常便饭，有时候会记不起人，有时候会逮着人就骂……
“那屈大哥他会恢复过来吧？”
“会是会，要看他个人的身体状况了。”小护士说，一切都是未知数，能捡回条命，就应该要去烧高香了。
秦烈川离开医院以后，决定去大愿寺里拜拜，求个保佑。大愿寺是乾市最大，也最灵验的寺庙，坐落在城市中轴的南方。屈海强说自己，是鬼门关绕了一圈回来，可秦烈川又何尝不是呢？他当时也在这辆车上，要出了什么事情，两个人都要交代在路上。两个人最终都还活在这世界上，秦烈川觉得，冥冥中有什么在保佑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