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善无忧》 第4章 在线阅读
7
阿娘死于承平二十年的深秋。
她到底没能等回救命的良药，在无边苦楚中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她濒死的时候眼睛瞪得极大，像一副枯骨，从前娇媚的模样荡然无存。
殿内侍女和太医都被屏退，她就那样直勾勾的盯的我，仿佛浸着太多的不甘。
她拽着我一双手，神情悲痛，那是我从未见过的哀戚。
「善善，阿娘…是不是不美了？」
即使再深的恨意此刻也敌不过刻进骨血里的血脉亲情。
我落下泪来，却是惨然一笑：「阿娘是这世上最美的女子。」
「骗人……」
她揺揺头，眼露迷茫，仿佛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同我说话。
「可他从未入过我的梦，我……一定是不美了，他认不出我……」
「不然他怎么舍得…不来看我呢？」
她说的是我阿爹。
我忽然感到满心苍凉，低头逃避阿娘急切追问的目光，再抬头时，便听见瑨安躲在门边大哭不止。
阿娘似乎瞬间清醒过来，她握着我的手，越来越用力，腕处随之印出一片红痕。
「对不起……阿娘做错了好多事……阿娘后悔了，可是阿娘真的没有办法…」
她看着我，也看瑨安，有泪从她眼角滑落。
彼时，我尚不懂阿娘话里的意思。
只觉得人之将死便会忆起从前的美好。
她说：「我的善善啊，阿娘要去向你阿爹赎罪了…
「答应阿娘，不要怨，也不要恨…淮知是个好孩子，跟他离开这吧……不要步了阿娘的后尘…」
这是阿娘此生最后一次抚摸我的脸，像儿时那般温柔，而后，她的手慢慢垂落，变得冰冷无比。
可是，至亲分离，血债血仇，怎么可能不恨？
阿娘与我，此生都出不去了。
我忽而笑起来，直到宫人们进来将我拉开，才颓然跪倒，泣不成声。
我明明恨了她那么多年啊！
我明明该恨她的啊！
可是…我再也没有阿娘了……
从此我宋意善的人生，就只剩下仇恨和污秽。
帝王不在王城，宫里最受宠的荣妃去了，无人敢将其发丧，阿娘的尸首就那么躺在青梧殿的金棺中。
每每午夜梦魇，我总能梦见阿爹，他责问我为什么没能护好阿娘。
我哭着想追上他，可睁眼就只剩下空荡荡的殿宇。
我又想起阿娘，想起她留下的唯一一道遗愿，便是要我嫁与薛淮知。
司礼台原定的婚期是来年三月初，春意阑珊，极好的日子。
我却以守孝为由将婚期一再推迟。
揽儿来劝我，说：「薛少师是娘娘能为公主求到的最好的出路了。」
是啊，嫁给薛淮知我就能从这污糟的地方出去，可是那些夜夜哀鸣的宋氏亡魂该如何安息？
从迈入皇城的哪一刻开始，我就做好了玉石俱焚的准备。
8
阿娘死后的第二天，我见到了薛淮知。
他进宫求见我，我原以为他大抵也是要舍弃这门婚约的。
想想并不意外，他那般芝兰玉树的人，想嫁他为妻的王孙贵女不知几何，他又怎么甘心为我这样的人空守年华？
我猜想过无数他可能用来摆脱我的理由。
唯独没有想过，他那日竟会力排众议，于口墨喉舌之上立誓，认定我是他此生唯一的妻。
朝野哗然。
旁人感念落泪：「薛少师对公主真心赤诚，想必娘娘九泉之下也会展颜。」
这宫里的真心是个稀罕物。
我瞧着菱镜中勾人的面庞，嗤笑着问薛淮知：「薛少师就这么喜欢我这张脸吗？」
他微怔，复又摇头。
再抬眸望向我时，眼里流露出的痛惜的神色，几乎要将我淹没。
轻缓的声音落在耳畔，我听见薛淮知说：「八岁那年，我在一场蝗灾中失去双亲，就在我以为我也快要饿死的时候，有个小姑娘给了我一碗热粥，她同我说，她阿爹运来了粮食，能让所有人都吃饱饭，还能让孩子们都入学堂。」
「当初我答应过那个小姑娘，一定会回去找她，带她去看山川云海，可是我去得迟了，我已经找不到她了……」
过往记忆如洪水般涌来。
我记起了薛淮知。
那个差点死在路边的小乞丐竟成了天子门生。
一别数十年，物是人非。
当初他应允我的话我早就已经忘了，他要找的小姑娘也死在了承平十一年的隆冬。
指甲深深陷进肉里的痛楚，勉强维持着清醒。
我敛下所有情绪，开口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万寿宴上见到你的第一眼我便认出了你，我知晓你宋氏一族所蒙冤屈，宋大人于我有再造之恩，我入朝为官便是想为宋大人求一个公道。」
「意善，相信我，总有一日我会替宋大人洗清污名，还宋大人一个清白，也还这世间一个海晏河清。」
朝光中，薛淮知的身影如青松般挺拔。
「到那时，你还愿意陪我去看山川云海吗？」
有冰凉的液体滴落下来，我抬手去擦才惊觉是泪。
望着他希冀的眼，我说了句「好」。
不是因为信他。
而是因为，人活在这世上，总是要有些盼头的。
给他，也是给我。
看吧，薛淮知面上的欣喜藏也藏不住。
他说：「意善，等我从临沂回来，一定会给你交代。」
听闻，临沂泛了水灾，薛淮知不日便要前往临沂治水，所以他这次顶着众人非议来见我，是我为了叫我安心。
他一向循规蹈矩，此生做过最出格的事，大抵就是金殿立誓，以及那日亲手为我戴上的一支海棠花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