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宫里遍地耳目。
新帝与长公主夜夜荒唐的消息不胫而走。
污言秽语四起,以李御史为首的朝臣为保皇室颜面谏言劝诫,可比起先帝残虐,殷少忧有过之而无不及。
凡有不顺心意者,皆枭其首。
我仍记得我求了整整三日,才求来殷少忧赦免李御史的旨意,当年阿爹为蝗灾劳心伤身时,是他暗中助阿爹运回粮食,保住了数万灾民的性命。
我代阿爹记得他的恩情,可他却不屑那道活命圣旨。
直直撞死在了金殿之上。
殷少忧却拥着我,笑得开怀。
他指着那滩刺眼的红,说:「李御史真乃忠臣,知道孤不日就要迎娶阿姊,特意为孤添一抹喜色。」
至此,林御史不肯闭上的眼成了我夜夜惊醒的噩梦。
冷汗连珠般淌进衣领里,我才发现,我根本控制不了殷少忧,他远比我想象的还要冷血冷情。
所以,当婢女告诉我,从临沂治水归来的薛淮知因求娶长公主一事,触怒圣颜时,我的心忽而猛的一紧。
我了解薛淮知,他同我阿爹一样,最是倔强执拗。
当初若非他治水未归,大抵也是逃不过那场宫变的。
只是他大可以为他的忠义而死,可以为他的臣子本分而死,唯独不该是因我这样浮萍般的人而死。
婢女扶着我赶到千秋殿时,薛淮知已经在殿外跪了整整三个时辰,他背对着我,一身规矩的暗红官袍,玄色披风,跪在冬日的寒风中,指节攥的发白。
可他的声音依旧不卑不亢。
「长公主与臣已有婚约,臣恳请陛下允长公主离宫开府!」
这个傻子。
我拭去一滴泪,而后刻意避开薛淮知的视线,迈进千秋殿中。
似乎预料到我的出现。
抬头,殷少忧正好整以暇的倚在金座之上,眉眼含笑,手里把玩着一柄长弓,嘴角微微扬起,看不出半分怒气,可下一秒,他手中长弓便对准了殿外的薛淮知。
他笑起来,眼睛亮亮的:「从前阿姊总笑话孤箭术不好,阿姊猜猜,孤这一箭能不能正中靶心?」
我感到一丝慌乱,差点稳不住身形。
殷少忧召我过去,修长的手掐住了我的下颌:「阿姊还是第一次在孤面前失仪。」
「阿姊爱他?」
他盯着我,眼中戾色涌动。
我知道我露了不该有的情绪,于是很快压抑下来。
此刻,大抵只要我表现出一丝犹豫,那支箭就会射穿薛淮知的胸膛。
我偏过头,平静的说:「薛淮知冶水有功,陛下若现在杀他,岂非不辩功过,惹百姓怨愤。」
弓箭掷地发出沉闷的声响。
他轻嗤:「孤才不在乎。」
「阿姊今日所言皆为少忧。」
满室杀意随着这句话散去几分,殷少忧将我往怀里带了带,低下头,无不疯狂的吻上我的眉心。
耳鬓厮磨,我几乎要溺死其中。
「那阿姊哄哄孤,孤就不杀薛淮知好不好?」
「好……」
我麻木的靠在殷少忧怀里,他的气息是温热的,可是却一点一点将我的心冻住。
12
我记不清得那日被摁在桌案上折磨了多久。
衣物已经不能蔽体,裹着殷少忧宽大的衣袍出去时,天边最后一点光亮也被蚕食。
薛淮知仍跪在殿外,这一次,我朝他走去,他看见我,眼里满是不可置信,但很快就被清晰的痛苦取代。
灯火通明的皇城,我的满身污秽无处遁形。
薛淮知瞧得一清二楚,此刻,那双如秋水般温和的眸红得几欲泣血,他的手颤抖的不成样子,竟是连想解开自己身上的披风为我披上都做不到。
「对不起…对不起意善……」
我垂下眼眸,掩去其中情绪。
我不明白
他有什么错呢?
「薛少师,你都看到了,到此为止吧,你是清官名士,没办法替我阿爹正名,更没办法替我报宋氏血仇,于我而言根本没有利用价值,我……从未想过嫁你!」
我闭了闭眼,强迫自己开口:「宫变一事乃我一手策划,新帝金口玉言,不日便立我为后,我马上就是殷川最尊贵的女人,拥有常人不能企及的荣华,你凭什么认为我稀罕那所谓的自由?」
薛淮知面上闪过无限悲凉,他的声音几乎碎在风中,那样苦涩。
「我不信,你从前明明……」
「够了!」我呵断他,我说:「薛淮知,没有从前了!」
西风又起。
我最后看了薛淮知一眼,他唇色苍白,身体单薄,眼里却如同深秋的碧波,一点一点诉说着经久不变的情意。
眼前人如明月,孤独皎洁。
我忽而想起殷少忧问我爱不爱薛淮知。
我宋意善这数十年人生,命如草芥,身不由己,人人与我虚与委蛇,只有薛淮知捧着一颗真心待我,他曾为我金殿立誓,独受非议,也曾不远万里从临沂寄来书信,问我安康,嘱我添衣。
而今,他明知帝王残虐,却仍旧义无反顾想为我求一个自由。
爱他吗?
那日,我反复思索这个问题,以至于不敢看薛淮知当时是何种神情,只是在我仓惶离开时,听见他一遍一遍的喊“意善,你骗我。”
声音悲凉,字字诛心。
我几乎是逃着离开了那里,我不敢回头,因为我知道,一旦回头,薛淮知就会成为下一个阿爹。
第二天,我听闻薛淮知擅闯宫闱,被罢黜了少师之位,无召不得入宫。
不知为何,殷少忧竟真的没有对他动手。
同时,新帝欲立长公主为后的昭书传遍整个殷川。
我思绪恍惚,像个提线木偶一般,任由绣娘们为我调试嫁衣。
宫里宫外,到处弃斥着对我的鄙夷与唾骂。
「听闻长公主与先前的薛少师早有婚约,如今竟要嫁与弟弟为后,实在荒唐。」
「因她的生母荣妃受宠,她才得了个公主的身份,想来,她与荣妃是如出一辙,荣妃当年不正是抛弃夫郎才进宫为妃的?」
「照我说,都是人尽可夫的贱人。」
我站在拐角处,一字不落的听完,窒息无比,最后却也只能强撑着身子离开。
封后大典订于九月初。
殷少忧应我,让我能像普通女子一般从家中出嫁,我抬头望着这间恍如隔世的院子,眼泪轻轻滑落。
周围明明周围都是热闹喜庆的丝竹乐声,我却仿佛什么都听不见。
下一秒,梁上跃下一道黑影,捧着嫁衣进来的绣娘来不及呼喊,便被一掌击晕。
是淮知。
我终于露出一点笑意。
封后昭书颁布不久,我就收到薛淮知偷偷递进宫的书信,他先前为太子少师,人脉广阔,即使被罢了官,递个信于他而言也不算太难。
他说,他不信那日我激他之言。
他要带我走。
那一刻,泪水浸透了信纸,我再也无法压抑自己的感情,我只想跟他离开。
于是,我传信给薛淮知,计划封后这日逃离。
「善善,院外有守卫,我们得从另一个方向走,只要过了城门,天涯海角,再也没有人能把我分开。」
我卸掉满身钗环华服,回握住少年郎的手。
有光亮透过窗杦照射进来。
这一刻,我想,我大抵是做回了宋意善。
13
薛淮知带我从后院离开,逃离的路上很顺利,我原以为,或许是老天都不忍心叫我们再次分离。
可是,封后大典失了皇后,殷少忧又怎么可能善罢甘休?
他似乎是疯了,竟将殷川四道城门尽数封锁,数万黑甲卫全城搜寻。
我和薛淮知被困城中,很快便被发现。
黑甲卫将我单独押进千秋殿时,殷少忧竟俯在案桌前喂瑨安吃糕点,他看见我,几步过来捉住我的手腕,俯身就要吻我的唇。
血腥交错间,他眼里全是疯狂的恨意。
「孤那么爱你,孤不顾天下人的反对让你做殷川皇后,孤什么都给你了!」
「你为什么,为什么也要这么对孤?!」
我从没见过这么恐怖的殷少忧,他像是要将我剥皮抽筋,拆入腹中。
我忽然发了狠,用力推开他,快速从头上拔下那只海棠发簪,横向脖颈:「我知道我离不开这了,可我要死,你总拦不住我。」
瑨安呆立在一旁,此刻吓得大哭起来。
殷少忧唤人送他出去,而后,他转身死死的盯着我,不知想到什么,他的眼里疯狂竟在慢慢消退。
他笑起来:「阿姊不想知道瑨安为什么一点都不像父皇吗?」
「他是宋宁的孩子,是你亲弟弟,你阿娘将你们都保护的很好。」
我一瞬间呆愣住,簪子刺进皮肉里都未曾察觉。
「不可能!」
瑨安是阿娘入宫后有的,他怎么可能是阿爹的孩子?
殷少忧知道我不信,他拍手,殿外内侍很快拖进来了一个血肉模糊的婢女。
是揽儿。
「将你招认之事一五一十告知孤的好阿姊。」
揽儿已经被折磨的奄奄一息,说话也断断续续的:「奴婢…奴婢刚进宫就跟着娘娘,娘娘待奴婢亲厚……那日…是宋大人的忌日,娘娘醉了酒……奴婢听见娘娘说,八皇子是在进宫前有的,她自己不曾发觉……娘娘说她本该追随夫君而去,只是可怜稚子无辜……」
「奴婢发过誓,要永远守着这个秘密…可是,奴婢家中还有弟弟妹妹…奴婢不能让他们跟着奴婢一起死啊……」
所以瑨安才会早产。
所以阿娘不是不爱阿爹。
揽儿很快被人拖了出去,殷少优让人拔了她的舌头,凄厉的惨叫刺入耳膜,我回过神来,手里的簪子一瞬间落地。
我浑身颤抖,几乎站立不止。
殷少忧轻轻拥住我,温柔的抚过我的眉眼,他低下头,亲昵的蹭了蹭我的鼻尖,笑道:「阿姊放心,只要你乖乖呆在孤身边,孤不会杀瑨安,他永远都是殷川的八皇子。」
「孤知道,阿姊只是被薛淮知迷了心智。」
「不过孤赏罚分明,阿姊犯了错也要受罚,是阿姊自己不要这封后大典的,那就罚阿姊做贵妃,待生下孤的孩子,孤再原谅阿姊。」
身体仿佛被玄冰冻结,我张了张嘴,却什么都说不出口。
过了许久,我才听见自己仿佛从喉间挤出的声音:「我不走,求求你不要杀薛淮知。」
「好啊。」
我没想到他会应允的那样爽快,他说:「孤比父皇聪明,孤若杀了薛淮知,阿姊会记他一辈子,就像荣妃娘娘一样。」
「孤不会那么做,孤要阿姊眼里,心里都只有孤一人。」
他明明笑着,可却那样寒冷。
这时,有内侍进来禀告:「陛下,薛淮知已经按您的吩咐净身,是在留在宫中还是打发出去?」
殷少忧不语,他饶有兴致的抬头看我,似乎在等着看我的反应。
我甚至怀疑自己听错了。
可是没有,殷少忧他还是不肯放过薛淮知。
「不要……」我颤抖的后退几步,眼泪一滴一滴砸在地上:「你不能这么对他,你了杀我吧,都是我的错,你杀了我吧…」
都是我害了他,我不该将他牵扯进来。
那一刻,悲痛汹涌而来,我被绝望肆意淹没,竟生生吐出一口血来。
眼前一黑,我倒了下去。
那时候我想,如果能就这样死了该多好。
14
我终究还是醒了过来。
睁眼是瑨安在小心翼翼的喂我喝水,他像是哭了很久,眼睛肿成了核桃般大小。
见我醒了,他哭的更凶。
小小的孩子攀着我的胳膊,眼神那样单纯:「阿姊不要死,等瑨安长大了,瑨安会保护孩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