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完结 调露二年，八月，立秋。
长安大明宫内，淅淅沥沥的雨顺着青辊瓦滴下，风一吹，便如断线的珠帘。
最靠近太液池的凉亭边上，年轻华服男子随意倚着，一把篆刀在方石上雕刻着什么，间或抬起头，望着池中摇曳的千叶白莲。
“殿下。”宫女捧着薄薄的织锦外衣，“风大雨凉，还请添衣。”
划刻的声音戛然而止，片刻，传来一声叹息。
“本王知道了，退下吧。”
宫女放下外衣，踌躇不去。
李显转头看她。
“何事？”
“殿下如今是东宫之主了，应该称本宫了。”
他笑了笑。
那些朝臣在母后面前怎么说的？
说他容貌俊秀，举止端庄，才思敏捷。
同样的话，在几年前也拿来说过二哥。
“我听宫里的人说，我和二哥生得很相像。”
宫女顿时惶恐跪下。
殿下口中的二哥，正是章 怀太子李贤，就在不久前因谋逆罪被太后贬为庶人，流放巴州。
谁都知道，在宫里连提起“章 怀”二字都是重罪！
“请殿下恕罪！”
“起来吧。”
他望着一池风雨残荷，淡淡道:
“本宫想一个人静坐片刻。”
宫女退下后，他举起那方白石，目光向池中唯一完好的花。风中摇曳的白莲正与浮雕上的莲花纹重合。
“千叶白莲数枝盛开，唯独你秋后不凋，风雨不倒，实在可叹。若你成了人形，想必也能与我惺惺相惜吧。”
“叫你什么呢？”
手指在石面拂过，眼神渐渐柔和。
“既然是千叶白莲，不如就叫千叶吧。”
刀锋折转，石面多了“千叶”二字。
李显起身，刚刻好的石印被抛向太液池中。
“送你了。”
在他转身的一瞬，那朵莲花动了动，悄然消失。
没多时，破水而出的女子倚趴在池边，光可鉴人的长发同轻薄的白衣一起，湿淋淋地贴着初成人形的曼妙身体。
她用光滑的脸蹭着那颗雕工并不算精美的石印，如获至宝。
李显浑然不觉，只是拾起衣服披上，走进风雨飘摇的阆苑里，也走进余下风雨飘摇的漫漫三十年。
他不知道前面等待他的是什么，不知道会被贬在外十四年，不知道会二度称帝，也不知道最终会死在自己的皇后和爱女手中。
更不可能知道，那朵被他取名为千叶的莲花因为他丢下的一块石印倾了心。
千年转眼过。
千叶俯视着执剑少女，攥着石印的手收紧，眼光有了寒意。
“兰泽大人，您不借，我只能自己来取了。”
她出手，迅捷至极，几乎一瞬间就越过兰泽来到江湛背后。
江湛转身，正对上迎面刺来的利刃。
“退后！”
兰泽横跨一步，挥剑直砍向对方，兵器相撞的一瞬，排山倒海般的气浪向四周奔涌，百米之内，草木俱动，平静的湖面掀起一丈高的水浪。
居然没被斩断。
兰泽皱眉，目光落在女孩手中格住长剑的短刃上，赤金色的光如电流般一闪而过，在刀身上混成熔岩般的颜色。
“此物从何而来？”
她沉声，自己的松纹古锭剑与东汉古锭刀同炉而出，千锤百炼而成，崩金断玉，削铜斩铁皆不在话下。连此剑都不能撼动分毫的刀刃，绝非凡品。
千叶勾了勾嘴角，与她温婉的表情极不相称。
“你猜？”
铿锵一声，刀剑分开又裹挟着力道挥向对方。暴雨一样的撞击声不停传来，震得湖中波浪层层翻滚，树木簌簌地掉着叶子，路灯滋滋作响，乍明乍灭。
江湛站在湖边，接连不断的风吹得他睁不开眼，刀剑撞击声听得他头皮发麻。
透过指缝一瞥，两人交错缠斗，只剩下残影。
“尼玛神仙打架啊……”
他往后退了一步，借此躲避气浪。
没发现，一条极细的水线缓缓驶来，直指他所在方向。
而另一边，兰泽的攻势越来越猛，千叶只能堪堪挡住进攻，节节败退。
兰泽的神色渐渐凝重。
千叶不是她的对手，这一点谁都心知肚明，直到现在，这朵小莲的神色都丝毫不见紧张，甚至……隐隐有些喜色。
况且，她离江湛越来越远了。
眼见刀刃劈下，直朝面门。兰泽却不躲，直直迎上她的刀锋，然后剑转左手，一把擒住了她的手腕。
千叶有一瞬的慌乱，随即想抽手躲开。
两人的角力中，兰泽占据上风，右手如铁钳一般紧紧箍住她的手腕，也看清了女孩手上所持的兵器。
五金燔。
传说中混合了金、银、铜、铁、锡的矿石，巧尽丹铅炉火燔炼之功，连水都无法渗进分毫。这种极难提炼的燔石连古代军队制造主战楼船都所用有限，如今居然被用来打造了完整的兵器！
无论如何，这都不是区区一个莲妖所能掌握的东西。
“谁给的？”
对上她的眼神，女孩依旧毫不妥协。
五金燔，战船，水底……
灵光乍现。
同时，一只手无声攀上湖岸。
“江湛！”
江湛正要应声，冰凉的东西突然抓住他的脚腕，把他拖进了水里。
水声四响。
“回来！”
她松手甩开千叶，厉声喝道，奔向湖面纵身一跃。
杀气飒然浮动。
水面仿佛活了过来，被无形的气压着，不安地涌动。
湖面几丈高的空中，兰泽低头，隐隐可见水下疾行的白色女孩的身影。
千叶在水中快速游动，抬头便可看在于半空俯视的兰泽。她想甩脱她，然而即便竭尽全力，速度却也不能再加快分毫。
有什么在阻挡着她前进。
身体的摆动越来越艰难，她思索，恍然大悟。
是水！水越来越重了。
她猛地起身，破水而出，大喊。
“殿下快走！”
水下的男子沉默，随即带着江湛划向更深的水底。
江湛双手胡乱地抓着，几乎窒息。
头顶传来少女的厉喝：
“妄想！”
松纹古锭飒然出鞘，兰泽举剑过顶，以猛虎夺禽般的狠绝扑向湖面。
铁骑再来，万马齐喑。
四方震动，霎时间，巨大的阵符铺天盖地压向湖面，几乎照亮整个天空。古老的图腾纹样犹如翻涌的岩浆一般从四面八方直奔向湖心一点——剑锋所指之处。
水面乍凝。
兰泽拄剑，单膝跪地。她额头抵住剑柄，轻吐出二字。
“沁水。”
话音刚落，金色的图腾渐渐向下渗去，如同丝丝缕缕的金线相互交错缠绕着一起，朝湖底无限延伸。都说水能渗透万物，在这里，他们反而将水渗透。
水温渐暖，江湛缓缓睁眼，才瞥见一线便迫不及待地睁开。
从未见过的景色。
那些金色的东西遍布湖底，所到之处水不再流动，而是成了透明的凝固物，整个湖彻底被它们变成沁了金子的冰花芙蓉玉。
无数的气泡朝他所在的方向涌来，大量的氧气进入鼻腔，江湛一下子缓过气来。他一抬头，正看见静止的湖面中央，伸出的一截古尘剑身。
是兰泽的剑！
刚才挟持他的人早被困在凝固的水中不能动弹，江湛心中一喜，尝试着游向剑尖所在的地方。在他身后，那些金色的东西如影随行，护着他安然无恙地回到水面。
被留在水下的人悠悠睁开眼，闪过一线森冷的绿光。
破出水面的那一刻，江湛望向不远处仍保持跪姿的少女，欣喜地挥手。
“兰泽！兰泽！兰……咳！”
戛然而止。
丝丝缕缕的血淌下，蜿蜒在早已凝固的湖面，似一条条扭曲的红蛇。
兰泽猛地抬头，江湛挥舞的手突然停滞，脖子朝一边诡异地扭着。在他身后，如鬼魅一般的身影紧紧攀附在他的后背，正咬着他的颈脉。
保持着咬合的姿势，森白俊秀的脸微微抬起，看向兰泽的眼中闪过一丝冷绿。
“是你。”
少女的眼神了然。
李显。
她抽剑，直奔向男子，在砍向对方的一瞬，被金丝线缠绕的女孩破冰而出，一把短刃格住她的攻势，手臂微微颤抖。
“不会让你伤害殿下的。”
满身伤痕，气喘吁吁，精疲力竭。
兰泽的目光从那张酷肖李显的脸上转向千叶。
“你还不明白吗？”
执迷不悟的小莲。
“他不是李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