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枕天下》 第2章 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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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宵节那日,我被老父轰出了门。
阿蛮追着出来给我戴帷帽,我一看那长到脚踝的白纱,脑门就是一抽,转身就窜进了长街。
长乐大街花灯高悬,行人熙攘,我一下子没了影,阿蛮狠跺了下脚,急急追着我来。
街边小摊商品琳琅,千般精巧,有趣得紧,竟是看都看不过来了。
说起来,年前宫里下了选秀的旨意,想着开春便要往宫里被人挑挑拣拣,我心情委实郁郁,已经许久不出门,我爹对我千般宠万般爱的,看不得我这般憋闷在家,便死皮赖脸硬是要我出来闲逛散散郁气。
如今走了一遭,我果真开阔许多。
要说我为何不愿往那些贵女凑一块,属是我的出身委实不太好听。
我是个七品小官的女儿,也是个悍匪的女儿,更是个逃奴的女儿。
我爹原是静安府一个不起眼的马夫,娶了我娘,夫妻恩爱多年,几番波折才有了我,那真是要星星不给月亮,几乎要欢喜傻了。
然而一过门道人指着我鼻子骂我“三灾六难,刻薄寡亲”,气得我爹拿着扫帚追了三条街,那污糟老道实实是个弱鸡,就这样被我爹一棒子给失手打死了。
我爹虽上无老,却下有妻小,自是惜命得紧,当机立断拢上家当一家子逃命。
为了活命,我爹在西南当了匪寇,靠着黑吃黑,不要命,成功当选一方匪首。
后来新帝亲政,西南祸乱,我爹趁乱洗劫了反贼,很是做了番劫富济贫的英义之举,便受招安当了个七品小官。
因而我十岁以前便和一堆老爷们混在一起,带着一身凶悍气度,十岁后进京首次参加闺阁聚会,便吓晕了一位翰林家的女儿。
自此众人闻之色变,议论纷纷。
我委屈巴巴地向我爹“哭诉”,我爹遇见我的事,脑子百分之百不在线,心疼地抱着我嗷嗷叫。
我再也没参加过之类的聚会。
真是可喜可贺。
阿蛮说我是太过高傲,不是融不进去,而是不屑于与这些困囿于方寸之地的闺阁贵女耍聪明,精算计。
她六岁被我买回来,和我一起长大,虽比我娘还爱操心,像个兢兢业业的管家婆,说的话却总是一语见的。
说人人就到,我正闲逛得趣,便好似听到阿蛮的呼声,我心一跳,身手敏捷,果断往脸上按了个猪头面具。往旁边钻去。
阿蛮这丫头什么都好,就是太爱唠叨。
这如此热闹喜庆的日子,我着实不想耳朵受罪,只想避开去快活快活。
然而这一钻,七弯八拐,我蒙头撞上了一堵肉墙。
“啪嗒。”
肉墙腰间挂着的青玉粉身碎骨,碎成一地。
看着就很贵。
我肉疼的心一抽,正要好好狡辩狡辩,啊不对,是讲讲道理。
一抬头,眼里映入一张芙蓉玉面,惊得双目圆睁。
好,好俊的一位仁兄!
仁兄羽冠高悬,丹凤眼悬胆鼻,唇如花瓣,最妙的是,眼角下悬着一颗小小的泪痣,潋滟夺目,简直是美色的最佳诠释!
我一阵晕眩,脑子恍惚间想起夫子教过我的一句诗。
“潇洒美少年,举觞望青天,皎如玉树临风前。”
我“啧啧”感叹一声,这是杜大家醉中赞美友人风流的诗句,我删头减尾一番念出来,妥妥的浪荡女当街调戏美男子。
至少这位仁兄背后的小哥已经怒目把刀拔出了一半。
我顿时讪讪一笑,十分庆幸自己脸上戴着面具。
否则这一丢脸,估计又要成为全京都半年的笑柄。
仁兄却粲然一笑,竟丝毫不介意般,只疑惑问道:“诗中是道‘举觞白眼望青天’,何故突然删了‘白眼’二字?”
我委实没想到有人被调戏之后不想着打浪荡子一番,要纠结于一句诗句删不删的,但终究是我理亏,我咳了一声,装模作样道:“公子不知,私以为这诗句讲究词美,韵律之美,诗本就已是极美,这‘白眼’二字加上却是扫兴,你想那画面。”
我想着逗个趣,这事就过去了,便心一横,实实在在翻了个白眼。
翻得很是卖力。
仁兄“噗呲”便笑出声,点了点我:“你这女子,好生有趣。”他想了想,突然伸手来掀我的面具。
我急忙一把捂住,连连后退两步,“仁兄息怒,我,我这面具掀不得。”
他眉毛一挑,问道:“为何?你戏弄我一番,还藏起‘庐山真面目’了?”
我眼睛提溜一转,正色道:“其实不然,来年开春选秀,我是这一届秀女的丫鬟,我家小姐最忌下人牵连了她的名声,我偷摸出来玩耍松快一番也罢,若闹出什么闲话被她知道,就要被打死的。”
他眼里一闪而过的惊讶,皱了皱眉道:“你家小姐是哪位大人千金?怎么如此严苛下人?”
“我……我不能说!我家小姐等着我呢,我现在便要走了。”
眼看着天生都要晚了,再不逛花灯,灯都灭了,我心头急切,只想着快快摆脱这主仆二人的纠缠。
眼睛一瞅,正正巧看到旁边摊贩是个玉器摊子,便急急走过去,一眼挑个最贵的,打算赔了了事。
不巧那摊贩一把扯住我,喝到:“这是一对的,单个不卖的。”
哦豁。
若是平时,这点把戏我必定和这摊贩舌战三百回合,然而今日心急理亏,论价艰难,只得急匆匆地含泪买了。
我回到这位仁兄面前,幽怨地看了他一眼,把他看得一个哆嗦,才把手里一半的玉塞到他怀里。
这两块玉应当是从同一块石料中挖出来,清莹透亮,最妙的是中心还有一点深绿,宛如泪痣,我着实心喜,倒也觉得这一点地鬼斧神工,恰巧就合了这位美人的面相。
按说男女不该用成对玉佩,倒显得似私相授受,但我仗着戴着面具,即便再见他也认不得我,便心安理得地把另一半收起来。
我咳了一声,厚着脸道:“摔坏了公子的玉佩,公子心地宽广,定然不计较这番鲁莽之举,我受此厚意实在心头不安。”我为自己的厚脸皮暗暗惊叹,然后迅速板起脸,十分正色道,“但我家境贫寒,多年来只攒了些许体己,此玉虽不是什么贵重玉料。却正巧与公子相配的紧,这赔偿也是恰当,万望公子笑纳。”
“小女还有事,这便告辞,有缘再会。”
我爹土匪出身,说他穷那简直是侮辱,但我今日出门特地换了件素常衣裳,头上素净,在灯光下确实显得寒碜。
我狡黠一笑,说完转身就走。
仁兄“诶”了一声,好像还有话说,我却怕被真的缠上来,连忙一溜烟窜到人群里,回头一看,那对主仆已不见了踪影。
然而我还没自得,一转头便被一件帷帽兜住了头脸,阿蛮一把掀了我的面具,气闷地瞪了我一眼。
我沧桑地吁了一口气。
阿蛮这丫头,年纪越大,脾性越大,又有我爹娘信重,已是一副稳重有威严的大管家了。
我被她絮絮叨叨了一路,拢头耷耳,委实觉得自己是个可怜人。
回去的时候见到个要跳湖的学子,我顿生“同是天涯沦落人”之感,好生花了半个时辰劝慰了一番,心满意足地归家去了。
那年黛绿年华,我想过渭城细马逍遥江湖,想过相夫教子平淡一生,却从未想过余生会在巍巍皇城几载沉浮,身不由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