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母亲(1)

曹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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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三的晚上,我接到一个陌生电话,当时我正在北京一个酒局上喝得昏天黑地。这个电话虽然没有像影视桥段中夸张的那样让我立即从酒精中清醒过来,但确实叫我吃惊不小。为此我还暂且从酒局中脱身,找了一个所谓僻静的地方。而这个僻静之所无疑正是饭馆厕所里的蹲坑隔间。也就是说,对方不仅能在话筒中听到我的声音,也许也能听到如厕人士的说话声、呕吐声、排泄声,以及抽水箱那一声声巨吼。不过,诚如厕所蹲坑隔间发明者的初衷那样,这确实是一个私密空间,使我们看上去每个人都有点隐私。

电话那头是一个嗲声嗲气的女人的声音。这不表明她是一个年轻女人,恰恰相反(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这个自我介绍为“刘女士”的人,她应该五十多岁了。嗲声嗲气只是她的音色和说话方式,这在十年前就是这样。十年前,刘女士四十多岁,当时即已离异多年,但女儿蒋婷跟着她,当时蒋婷已经二十出头了,正在南京读大学。蒋婷和我巧遇于某张酒桌,然后我和她成了男女朋友。因为单亲家庭,蒋婷像很多同类女孩那样并不留恋自己的家庭和户口所在城市。据她自己说,我对她不错,她希望留在南京,毕业后找一份工作,也可以应我的要求与我结婚。要知道当年我正在婚龄的黄金阶段,无论从世俗舆论、个人愿望还是情感浓度上看,我都没有不想和蒋婷结婚的道理。因此,出于某种谈婚论嫁的秩序或规则,我和蒋婷去拜望过她的妈妈,也就是这位刘女士。当年年底,刘女士还曾应邀到南京我的家中和我们一起过了年,受到了我的亲友们的热烈欢迎。但是,过完年刘女士离开南京不久之后,我就和蒋婷分了手。从此再无任何联系。一晃十年过去了。

至于她现在为什么自称“刘女士”,我也不懂。

刘女士说,她现在正在南京出差,待两天,希望能和我见一次,聊聊。我只好在说话声、呕吐声、排泄声,以及抽水箱那一声声巨吼的间歇中告诉她,我现在北京,要到后天才能回去。这不算谎言,虽然我还没预订好后天返回南京的高铁票,虽然我在北京并没有非得要挨熬到后天的非做不可的重要事情,但她既然说待两天,我选择后天回去,正好她也走了。我确实想不出和她有什么非见不可的理由。我甚至想不出她的模样了,是那个穿着正式、烫着头的中年女人?包括她的女儿,我也陡然感到面目模糊了起来。真是遗憾,十年过去了,我已经很少会想起这对母女了。

她显然没有想到这一点,在电话中,刘女士有点为难的样子。不过,她很快做出了一个决定,就是在南京多待一天。“我马上就去酒店前台办一下,加一天。好吗?”她这话让我有点过意不去,尤其是我还想到了她之前说如何打探到我的手机号码的事。我们不可能会互相保留十年前的手机号码。这十年正是手机及号码不断更新换代的时代,就算保留,号码很容易失效不说,在技术上也很困难。把一个号码用到十年以上的人并不多。不过,这里我倒可以卖个乖,我的号码就用了十年以上。这说明,她的手机中早已没有了我的号码,相信她的女儿也是。

她是这样找到我的手机号码的:虽然她十年前来过我家,但后来我搬家了,所以没有直接上门。不过,十年前我在城北郊区一所地理位置很特别的中学教书,便于记忆,所以她赶往了那里。最近几年,那一带刚刚开发,到处都是工地,治安混乱,尘土飞扬。她锃亮的尖头小皮鞋一定踩着了当地的污水,她那身行头和打扮很容易被聚集在小卖部门口打牌下棋的老头意淫一番。飘扬在空中的塑料袋还可能一个俯冲盖住了她勤于修刮的略显蜡黄的脸,让她非常愤怒地用两根指尖将它掀起、甩开。她很容易地就找到了我工作过的那所学校,但因为我早已离开(八年前),教职员工花名册上不再有我的姓名和联系方式,也没有曾经的同事与我还保持联络,最要命的是看门大爷已非当年那位(当年的说不定已经死了呢),后者并不愿意让这样一个操着北方口音的中老年女人擅闯大门。另外,我不知道她是如何向我的前同事们介绍我和她的关系的。朋友?前女友的妈妈?亲戚?无论是哪一种,我都觉得足够幽默。神奇之处在于,正好我一个初中同学经过校门。这位同学初中毕业就到社会上混了,结婚很早,他的孩子已经在这所学校就读了,幸运的是我已经离开了这所学校,否则我的初中同学很可能会成为我的学生家长之一。按理说,初中毕业后我也不可能和这位初中同学有什么来往。巧合在于,不久前曾有过同学聚会,也是我参加过的唯一一次。我记得我的出现曾在同学聚会上造成了一个小小的涟漪,大家纷纷指责我“忘本”,居然那么多次聚会都没有出现过。但既然来了,就好。很快,这个涟漪就被波涛汹涌的敬酒和拼酒活动替代了。大概正是在觥筹交错之中,我们彼此礼节性地留下了对方的电话号码。然后像命中注定的那样落到了刘女士的手中,她不虚此行。她回到酒店,迅速换下被城北地段漫天灰尘污染的脏衣服,洗了个澡,还给自己贴了个面膜,这才在台灯橘黄色光线的照耀下拨通了我的电话。

所以,我从厕所返回酒桌之后,就和身边一位朋友说,明天我就回南京。怎么了?他很吃惊地问。我说,家里有事。然后重新投入酒席。我对当天的记忆到此为止。如果说还有什么的话,我记得和刘女士通完电话后我曾习惯性地拉了一下抽水箱的绳子,这可能与我当时蹲在坑上打电话有关。但我就是蹲着,并没有露出屁股。另外,我说“家里有事”这句话的准确性也让我十分怀疑和懊悔。我喝多了,第二天起来非常难受,但我还是咬着牙爬上了返回南京的高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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