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灼灼荆棘,寂寂蔷薇》 第2章 在线阅读
那只在天台上交握的手,像一道强光,骤然劈开了安知予灰暗世界的一角。
随之而来的,是苏知婉以一种不容拒绝甚至有些蛮横的姿态,全面而强势地介入她的生活。
苏知婉先是动用关系,为安知予申请到了一笔额度更高的特殊助学金,尽管安知予几次坚持“我自己可以”。
但都被苏知婉一句“别逞强,这是你应得的”轻描淡写地挡了回去。
接着,每天中午,苏知婉的司机都会送来一个精致的多层食盒,里面是家里厨师精心准备的菜肴,花样繁多,营养均衡。
苏知婉总是说“厨师做多了,我一个人吃不完”,然后不由分说地将大半拨到安知予的餐盘里。
最让安知予无所适从的,是那个雨夜。
安父又喝得烂醉如泥,不知为何勃然大怒,将安知予反锁在门外,任她如何拍打哀求,里面只有震天的鼾声和酒瓶滚动的声响。
秋雨冰冷刺骨,她浑身湿透,蜷缩在楼道角落里,冻得瑟瑟发抖,几乎绝望。
就在那时,苏知婉的电话打了过来,听到她带着哭腔的声音后,不到二十分钟,苏知婉那辆黑色的轿车就停在了破旧的楼下。
“跟我回去。”
苏知婉撑着一把巨大的黑伞,站在雨幕中,语气是不容置疑的命令。
她看着安知予单薄的衣衫和冻得发紫的嘴唇,眉头紧蹙,直接脱下自己的羊绒外套裹住她,半拉半抱地将她塞进了温暖的车里。
那是安知予第一次踏入苏知婉的“家”市中心顶级公寓楼的高层。
空旷冰冷,装修是极简的现代风格,黑白灰的主色调,光洁得能映出人影的大理石地面,宽敞得能听见回声的客厅,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璀璨却遥远的城市夜景。
与她那杂物堆积终年弥漫着霉味和酒气的“家”相比,这里仿佛是另一个星球。
“这里只有我。”
苏知婉从巨大的双开门冰箱里拿出一瓶果汁,递给局促地站在客厅中央不敢落座的安知予,语气平淡。
“我爸妈,一年也回来不了几次。”
那晚,安知予睡在客房里那张柔软得像云朵一样的大床上,身下是丝滑的床单,身上盖着轻盈温暖的羽绒被。
可她失眠了。
半夜,她听到隔壁主卧传来隐约压抑的哭泣声。
她起身,光着脚走到苏知婉的房门外,手抬起,在空中悬了许久,最终还是没有勇气敲下去。
她明白,有些伤口,只能自己在黑暗里默默舔舐,外人无从安慰,也无力分担。
第二天清晨,苏知婉出现在餐厅时,眼睛还有些微肿,但她已经恢复了平日那个明媚张扬,一丝不苟的模样,仿佛昨夜那个脆弱哭泣的女孩只是安知予的幻觉。
她将一把银色的备用钥匙塞到安知予手里。
“拿着,以后放学直接过来,或者……任何时候你想来,都可以。”
安知予想拒绝,这太贵重,也太越界了。
但苏知婉只是挑了挑眉,语气带着点惯有的骄纵:
“拿着,不然我真生气了。”
安知予默默地将那把带着苏知婉指尖温度的钥匙握紧在手心。
这份善意,沉甸甸的,带着熨帖的温暖,也带着让她不安的重量。
然而,巨大的阶级差异和生活背景的鸿沟,如同细小的沙砾,无孔不入地摩擦着这段刚刚建立,尚且脆弱的关系。
学校举办文艺汇演,苏知婉是当仁不让的主持人。
她穿着一身量身定制的香槟色礼服裙,踩着高跟鞋,站在流光溢彩的舞台上,从容自信,巧笑倩兮,仿佛汇聚了所有的光芒。
安知予坐在礼堂最后排的角落阴影里,看着台上那个耀眼得不像话的少女,听着周围同学毫不掩饰的羡慕议论:
“苏知婉那裙子是某某牌子的高定吧?真好看!”
“听说她爸刚给学校捐了一个最新的多媒体教室……”
“人生赢家啊,投胎真是技术活……”
安知予低下头,看着自己身上那件洗得颜色发旧袖口甚至有些起毛的校服,一种难以言喻的自卑和酸楚涌上心头。
她和苏知婉,终究是活在两个截然不同世界里的人。
中途,她悄无声息地离开了礼堂。
放学后,苏知婉兴致勃勃地拉她去一家新开的装修得如同艺术馆的甜品店。
“他们家的抹茶千层是招牌,你肯定喜欢。”
苏知婉熟练地指着菜单,对服务员报出一连串名字,然后自然地将菜单推到安知予面前。
安知予的目光扫过那些印刷精美图片旁令人咋舌的价格一块小巧的蛋糕,几乎抵得上她一周的伙食费。
她的手指在桌下蜷缩起来,声音干涩:“我不饿,真的。”
“我请客。”
苏知婉语气理所当然。
“不用了,我……”
“安知予。”
苏知婉放下菜单,身体微微前倾,那双漂亮的眼睛锐利地看着她,带着一丝不解和隐隐的不耐烦。
“你能不能别总是这么别扭?坦然地接受别人的好意,对你来说就这么困难吗?”
空气仿佛瞬间凝固。
安知予的脸颊微微发烫,一种被冒犯的羞耻感和维护自尊的倔强交织在一起。
她沉默着,不再说话。
最终,她只点了一杯最便宜的柠檬水。
苏知婉点的那些精致得如同艺术品的点心,摆满了小桌,两人却谁都没有动几口。
送安知予回出租屋的路上,气氛沉闷得令人窒息。
快到那个熟悉的巷口时,安知予停下脚步。
“就送到这里吧。”
苏知婉也停下,看着她,夜色中她的眼眸显得格外明亮,也格外冰冷。
“安知予,你是不是一直觉得,我对你的好,是一种居高临下的施舍?”
安知予垂眸,盯着自己磨损的鞋尖。
“我没有。”
“你有!”苏知婉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压抑的怒火和委屈。
“你心里永远画着一条线,时时刻刻提醒自己我们不一样!你把我所有的靠近和关心,都当成是怜悯!你拼命地想把我推得远远的!”
积压已久的情绪终于找到了突破口。
“我们本来就不一样!”
安知予猛地抬起头,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眼圈瞬间红了。
“你是众星捧月的大**,我是贫民窟里挣扎的穷学生!你随手买一块蛋糕的钱,我要在便利店站三个小时!你当然可以大方,可以不在乎,因为你拥有得太多!可我呢?我除了这点可怜又可悲的自尊心,我什么都没有了!”
吼完这一长串话,两人都愣住了。
这是安知予第一次在苏知婉面前如此失态,如此尖锐地展露自己的不堪和愤怒。
苏知婉怔怔地看着她,眼圈也迅速泛红,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带着一种被深深刺伤的难以置信。
“所以。”她的声音哽咽了。
“在你心里,我对你的所有好,都是在践踏你那可怜的自尊?安知予,你真是个……**!”
说完,她猛地转身,头也不回地跑进了夜色之中。
安知予看着那个迅速消失决绝的背影,全身的力气仿佛被瞬间抽空。
她靠着斑驳潮湿的墙壁,缓缓蹲下身,把脸深深埋进膝盖里,肩膀无声地剧烈耸动起来。
她讨厌这样的自己,敏感,尖锐,像一只竖满尖刺的刺猬,总是忍不住去伤害那个试图靠近她温暖她的人。
可苏知婉那份过于耀眼和丰盛的好,像一面镜子,无比清晰地映照出她的贫瘠与不堪,让她无所遁形,让她恐慌。
那天之后,两人陷入了漫长的冷战。
苏知婉不再主动找安知予说话,不再等她一起放学,不再给她带午餐。
甚至在走廊迎面遇上,苏知婉也会面无表情地径直走过,仿佛她只是一团空气。
安知予也刻意地避开所有可能与苏知婉产生交集的地方——天台,图书馆她们常去的角落,食堂里苏知婉习惯坐的位置。
安知予又变回了那个独来独往,沉默寡言的影子,甚至比以往更加封闭。
只是夜深人静时,她会忍不住摸出那把冰凉的钥匙,紧紧攥在手心,直到金属被体温焐热,心里却空落落的,仿佛破了一个大洞。
她听说苏知婉身边又有了新的朋友,是隔壁班那个家世相当,长得也很帅气的文艺部长。
她们经常一起出现在学校的小超市,或是放学后并肩走出校门。
安知予想,这样也好,苏知婉那样的人,本就该活在阳光下,拥有热闹繁华众星捧月的人生,而不是和她这种生活在阴沟里的人互相折磨,彼此消耗。
可是,心口那尖锐的绵密的疼痛,又是为了什么?
转折发生在一个半月后的夜晚。
安知予刚从便利店打完零工,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回到出租屋楼下,却发现门锁又被砸坏了,父亲显然又发过酒疯。
她叹了口气,认命地推开虚掩的门。
迎面而来的是一个呼啸着砸过来的空酒瓶,伴随着男人狂暴的怒吼:
“赔钱货!死哪儿去了?!老子饿死了!拿钱来!”
安知予熟练地侧身躲开,酒瓶在她身后的墙上炸裂,碎片四溅。
“我没钱。”她的声音带着麻木的平静。
“没钱?放你娘的狗屁!奖学金呢?藏起来了是吧?看老子不打死你!”
醉醺醺的男人像一头暴怒的野兽,冲上来一把抓住安知予的头发,狠狠地往旁边的桌子角上撞去!
剧痛传来,额角瞬间肿起,温热的液体顺着鬓角流下。
安知予眼前阵阵发黑,耳朵里嗡嗡作响。
绝望像冰冷的海水,瞬间淹没了她。
也许……就这样死了,也算是一种解脱吧……她甚至放弃了挣扎。
“住手!!”
一个熟悉到让她心脏骤停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惊恐和愤怒,在门口炸响。
安知予难以置信地艰难地抬起头,透过被鲜血模糊的视线……
看到苏知婉站在大开的门口,脸色煞白如纸,浑身都在剧烈地发抖,那双总是盛着星光或傲气的眼睛里,此刻充满了骇然与心痛。
“**谁啊?滚出去!老子教训自己女儿,关你屁事!”
安父被这突如其来的闯入者激得更加暴怒。
苏知婉像是根本没听到他的叫骂,她像一颗出膛的炮弹般冲了过来。
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将那个高大的散发着浓重酒气的男人从安知予身边推开!
她张开双臂,将额头淌血狼狈不堪的安知予死死护在自己身后,像一头被激怒的守护幼崽的母狮,眼神凶狠地瞪着摇摇晃晃的男人。
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颤抖,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力量:
“你再动她一下试试!我告诉你,我是她朋友!你再敢碰她一根手指头,我立刻报警抓你!让你去吃牢饭!”
也许是她此刻爆发出的骇人气势,也许是“报警”和“牢饭”这两个词对于长期游走在法律边缘的醉汉有着本能的威慑力。
安父骂骂咧咧了几句,最终还是在苏知婉毫不退缩的冰冷刺骨的目光逼视下,悻悻地上了楼,没多久,砰的关门声响起。
苏知婉这才猛地转身,看向安知予。
当她的目光触及安知予额角那片刺目的红肿和不断渗出的鲜血,以及嘴角破裂的伤口时,她的眼圈瞬间红了,大颗大颗的眼泪毫无预兆地滚落下来。
“你没事吧?知予……你怎么样?”
她的声音轻柔得不可思议,带着浓重后怕的哭腔和颤抖。
安知予怔怔地看着她,看着她为自己流下的眼泪,看着她眼中毫不掩饰的和恐惧,一直强撑着的名为坚强的外壳,在这一刻土崩瓦解。
她摇了摇头,想说“我没事”,可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汹涌无声地滚落。
她哭得像个迷路了很久,终于找到家的孩子,全身都在失控地颤抖。
苏知婉紧紧地抱住她,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一遍遍在她耳边哽咽着重复: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该跟你吵架……我不该丢下你一个人……对不起……”
原来,在那次争吵之后,苏知婉虽然表面上冷漠,却一直放心不下,总是悄悄跟在安知予后面,确保她晚上安全回到家附近才离开。
今晚,她恰好目睹了这令人心碎的一幕。
那一晚,安知予没有再回到那个充满暴力和恐惧的“家”。
苏知婉将她带回了那间空旷的公寓,小心翼翼地用湿毛巾为她擦拭脸上的血污,动作轻柔地为她额角和嘴角的伤口涂上药膏,贴上创可贴。
“以后,就住在这里吧。”
苏知婉看着她,语气是前所未有的认真和坚定。
“别再回那个地方了。”
安知予沉默了很久很久,久到窗外的天色都开始泛白。
最终,她抬起哭得红肿的眼睛,看着苏知婉,极其轻微,却无比清晰地点了点头。
冷战,以这样一种惨烈的方式,宣告结束。
她们的关系,似乎因为共同经历了这场风暴而变得更加紧密,甚至产生了一种相依为命的错觉。
但有些微妙的东西,在不知不觉中,已经悄然改变。
经过那次事件,苏知婉对安知予的保护欲变得空前强烈,甚至到了近乎偏执的程度。
她坚决不允许安知予再去打工,声称所有的生活费和学费都由她来承担;
她开始有意无意地干涉安知予的交友,尤其是对那些试图靠近安知予的男生,她会表现出明显的敌意和排斥;
她甚至开始兴致勃勃地规划安知予的未来,应该报考哪所大学,选择什么专业,将来从事什么职业……
“婉婉。”
安知予有时会感到一种被掌控的窒息感,无奈地试图表达自己的想法。
“这些……我可以自己决定的。”
“我知道。”
苏知婉总是从背后抱住她,把下巴搁在她瘦削的肩上,声音闷闷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不安和依赖。
“但是知予,我害怕……我怕你离开我,怕你被别人抢走,怕你不再需要我了。知予,我只有你了……”
每当这时,安知予就会想起苏知婉那个没有标签的药瓶,想起里面似乎越来越多的白色药片,想起她深夜偶尔传来的压抑的梦魇啜泣。
她们是彼此在黑暗深渊里唯一抓住的光,她不能,也不忍心,亲手熄灭苏知婉眼中那点依赖和希望的火苗。
于是,她逐渐放弃了挣扎,像一株藤蔓,开始依附于苏知婉这棵大树,接受她所有的安排和庇护,努力活成苏知婉期望中的那个“安全”且“优秀”的样子。
只是偶尔,在深夜醒来,看着窗外陌生的璀璨灯火,她会感到一阵莫名的恐慌和窒息。
但当她侧头看到身边苏知婉沉睡中依旧微蹙的眉头,那点刚刚冒头的自我,便会悄无声息地沉寂下去。
裂痕,在无人察觉的暗处,如同地底悄然蔓延的根须,一点点滋生扩张,静静等待着某个彻底爆发的契机。










